第29章_短行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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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  下午日头高照,草原上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,贺时渡带着檀檀驾马一个时辰,终于到达目的地。

  他把马停在一个高坡上,草坡下,是一个人烟稀少的部落,整个部落不到十来顶帐篷,围着一圈羊。

  檀檀的脸被晒得通红,衣服里全是汗水,她委屈地问:“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。”

  这个部落同其它的部落有很大的不同——这里只有女人。

  檀檀看着在羊圈前劳作的雁北妇人们,深深地不解,“这是何处?”

  “你不是要找绒花么?”他拽着檀檀的手,从草坡跑下去,来到部落最东边的一户人家。

  一个女人正在帐篷里缝补衣服,檀檀先是看到她的背影,她的头发像一段被捆起来的枯草,长长的辫子垂在地上,发梢滚在土里。

  女人感觉到有人来,转过身,看到他们却像见了鬼一样,抱紧手里的衣服向后瑟缩去。

  贺时渡垂下眼皮,转头出去,那女人见男人走了,才恢复正常,露出一口腐烂的牙齿,微笑地问檀檀:“姑娘来寻人还是借水啊。”

  “我我我走错路了,对不起。”檀檀跑出帐子。

  贺时渡站站在羊圈旁,负手而立,指间绕着一根枯草。他今日穿着黑色的骑服,腰间别着的那把银色匕首,在日照下反着强劲的光芒。

  那光芒正如他这人一般,不论是在邺城还是雁北,在南池还是草原,都十分刺目,让人不敢直视。

  檀檀跑过去:“她是谁?”

  贺时渡折断手中枯草,冷淡道:“绒花。”

  檀檀想起刚刚绒花看到他那惊恐的样子,挠挠头,“她她好像怕你。”

  “她不是怕我,她怕男人。”他转过身低头面向檀檀,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,“当年秦国前往燕国传法的百余僧人死于途中,燕人一口咬定是我外祖所为,为了两国太平,秦国皇帝下令诛雁北一族。我外祖以死明志,你们燕国人仍不善罢甘休,向雁北索要了三千妇女,扒光她们的衣服,用铁链把锁在羊圈里,供你们那些病态的燕国男人赏玩。看着母族女人受难,我母亲抑郁而终,你口口声声要杀我,因为我借赵国之手,灭了你们燕国,但你们燕国真是无辜的么?”

  “我”她陷入茫然。

  她不知道。

  在她视角之下,只看得到燕国人因战争流亡,居无定所,燕国皇室受人折辱,而她像个物件一般被关在南池里,背着亡国奴的名和南池小娼妇的蔑称。

  “铿”一声,贺时渡拔出匕首,用寒光四射的匕刃抬起她的下巴,“你当庆幸,折辱你的人是我。”

  他其实与他人一样,把她当个小孩子不,她就是个小孩子。

  她懂什么国仇家恨,懂什么血海深仇?

  他用刀背轻轻划划过她皎洁的脸庞。

  檀檀怕他的剑划破自己的脸,怕破相她知道这一生做了燕国公主,注定不会有很好的下场,可她不想破相,她爱美,也爱自己,她控制不住自己,浑身都在抖动。

  “不是,不是。”她牙齿打着颤,反驳,“下令诛杀雁北的是要息事宁人的秦国皇帝,你们没有证据,凭什么说是燕国人的错,我们燕国百姓的性命也是性命,我们燕国人的小孩子也需要爹娘照顾的”

  她尽管弱小,可是要维护比她更弱小的燕国尊严。

  “没有证据?”他挑眉,“你知道,踏燕的名字,从何而来么”

  踏燕——

  势要踏破燕人疆土,饮燕人血,吃燕人肉。

  他手腕一转,刀尖向下,从她领子里划入,尖锐的剑刃在她颤动的胸脯上一下下轻戳。

  “你父皇害我母亲被灭族,你母后杀我父亲,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我,你说,我待你是否已经足够慈悲了?”

  拿匕首一点点向下,割开她的领子,烈阳下,少女的胸脯白的耀眼。

  他稍稍用力,那刀尖就要朝她胸膛刺进去。

  匕刃坚、肌肤柔,只要他的手再多用一寸劲,就会涌出绮丽鲜血。

  这一刻,檀檀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恨!

  他是真的恨她,证据确凿的恨,饮她血食她肉的恨

  她转头要逃,逃离这瞎了眼的老天。

  这不该背负着这些恨,她只是檀檀,她做过最坏的事,不过是把小金鱼喂到撑死,她从没做过恶,没伤害过任何人,为何要她背负这些?

  贺时度将她一把扯到旁边空无一人的帐篷里,将她推倒在羊毛毯上,檀檀奋争起身,可这次,她没有逃出去。

  她抵在一个木柜前,深深地呼吸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着贺时渡。

  她的姿态、眼神,像极昨夜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头离群小狼。

  弱小和强大,原来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。

  “当日我上千江寺,你赠我一把匕首,应是想拿它杀我。”贺时渡将那把匕首扔在她脚下,“这是我还赠的礼物,我等着你拿它来杀我。”

  他直接从帐篷里走出去,檀檀拢起自己的衣领,蹲下来,捡起那把匕首。

  这把匕首,比她送他那一把精致了太多。手柄的地方,有浮雕的雁北巫文。

  她捡起匕首,转身跟了出去。

  回城一路,檀檀都沉默着,贺时渡也沉默着。

  他们乘马行走在天地苍茫之间,野草没马蹄,白鸟纵歌,谁都不说话。

  他们之间天生隔着一道天堑。除了仇恨,就再没有其它可交谈的话了。

  中途贺时渡将马停在湿地旁,他蹲在湿地边上,捧了一手水抹了把脸,水珠聚在他下巴上。他从马背的背囊里掏出一只帕子,沾了水,擦拭皮靴。

  天已日暮,草原上,一片火烧的红。

  映在水里,映在他身上。

  檀檀坐在一旁的草坡上,心情低落。她不禁怀疑不,她肯定,贺时渡带她来这里,只是为了提醒她那些和仇恨有关的事。

  她竟以为,来了雁北,娘管不着她,她就可以不当燕国公主了。

  贺时渡从水中倒影里,看到了埋头低落的檀檀。这是她在南池才有的神情,今天早晨看那个小伙子赛马时候,她可不是这样的。

 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,“今日的赛马好看么。”

  檀檀轻轻点了点头,可眼睛依旧阴郁。

  “那就算好看?”他嗤之以鼻。

  檀檀说:“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燕国人。”

  他扳正她的脸,“看好了。”

  说罢跃身上马,振臂挥鞭,马鸣响彻天地,他双腿夹紧马腹,朝着落日的方向策马而去。

  天幕似火,水清如镜。

  那道挺拔坚毅的黑色身影骑着白马,闯入黄昏热烈的红色之中。

  檀檀怕他自己骑马走了,丢下她,她倏地站起来,朝他背影大喊道:“贺时渡!”

  广袤的草原上,她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声淹没。

  这一声,把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。

  娘教她不许直呼人名,除非——

  恨其入骨。

  她一遍遍大喊着贺时渡的名字,可他的身影越来越远,在那轮红日之下,他的背影只是天地间一个模糊的黑点。

  红日坠入大地,只余一线光明在天地的夹缝里挣扎着。

  白马调头,从那夹缝之光中,向她奔腾而来。

  白马越来越近,却只有一匹马,而不见马背上的人。

  檀檀越发心焦,慌张地喊着他的名字:“贺时渡!”

  一声声心切的呼唤,就好似

  她来天地之间,只是为了寻找这么一个人。

  她急红了眼,朝白马奔跑而去,白色的裙角衣袂,黝黑的辫子,在风里狂舞着。

  骤然间,白马腰腹处跃出一道黑色身影,长腿横跨过马背,他坐立马上,拉紧缰绳,马速慢了下来,绕着檀檀身边几个圈。

  檀檀惊魂未定:“你藏在马肚子里了?”

  “这叫马镫藏人,是最基本的一项马术。”

  他刚练骑马时,也醉心于马背倒立这些精妙绝伦的招式,但舅父问过他,你为何要学骑马——

  你是要被别人赏玩,还是要策马杀敌。

  他答——策马杀敌。

  舅父说,想要杀敌,先得学会保命。

  这一招马镫藏人,需借臂力将身体紧贴在马腹处,躲避敌人的视线。

  贺时渡从马上跳下来,说道:“这是战场上才用的招数,平日我不轻易展露,今日让你长”

  长见识三个字没说完,他的话,淹没在了一个拥抱里。

  檀檀紧紧地抱住他。

  “贺时渡,就算你恨死了我,也不能丢下我。”

  他丧母之后,同父亲关系一落千丈,戎马十年,下了马,从未有人这样抱过他。

  他错愕地嗯了一声。

  天黑了,草原上上空升起一道星带银河。

  他伸出手,也轻轻抱住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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